水土 第三章温热的仇恨与呼吸共存
关键词——1970
1970年的夏天美得太诡异,活了一辈子,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高的天,那么蓝的云,县城四周到处是绿油油的稻田,望水的农民守在哗啦啦的沟渠边,像思想家,其实是用严肃的神情掩饰对丰收的冀望。
极度异常的不仅是天气和云彩、年景,还有空气。
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政治空气。
就是这种奇怪的空气,害得她每天心神不宁,觉得有事发生。
到处是口号,到处是标语,书包已经成了旧思想的产物,一一和二二天天嚷着要到广阔天地去参加劳动,他们所谓的劳动,就是割半个小时的草,然后在草地上玩半天。
阳光是灿烂的、隔年的谷垛被太阳晒得又干燥又喷香,山坡上有一种叫“酸出娃”的浆果,红黄色,吃一粒,能把女人怀着的娃娃都给酸得呛出来,还有毛桃果,第一口吃下去,舌头麻麻的,半天折不过弯来,咽几下口水后,麻味陡然消失,口里无限清甜……这些东西对孩子们的引诱远远超过教室和课本。一一和二二天天闻着苏打味,吃着用玫瑰红般的高锰酸钾药片泡洗消毒后的李子,一接触到这个无奇不有的世界,他们立即被吸引了,每天逃课,沿着后山和城郊的小道,一里地、两里地,越跑越远。
世界乱了,她坐在医院的门诊室里,一次次给县医院最年轻、待人却最厚道的副院长李杜仲上药,那些铁丝勒出的伤、跪砖头跪出的瘀血……深深地伤害了她,李副院长最重的伤在胸口,她用剪刀细心地剪开那被血凝贴住的上衣,用酒精清洗那一道道乱七八糟的伤口,李副院长才二十九岁,他的胸肌年轻饱满而健康,皮肤白皙得像女人的脸,她用酒精棉球轻抚过那隐秘的胸膛、坚硬如野红籽的乳头,感觉到它们在她的擦拭下娑娑发抖,像受了委屈却又极度自尊的孩子,回到家在母亲的怀抱里不出声地哭。
他没哭,她洗着洗着却哭了。
他们怎么可以把人打成这样?她放下酒精棉球,低下头。
没关系。副院长轻声说着,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犹豫而迅速地拂过她的头,温度炙热。
她其实感觉到了,但装作不知道,她是向正德的妻子,三个孩子的妈。
从小在江外公社的中药铺里长大,她习惯了宁静的生活,父亲的铺子有一间很大的库房,装满了草药,夏天她最喜欢跑到库房里去睡觉,清凉干燥的药库里到处是草药香,香和静贯穿了她的三十一年人生。
过于完美的东西一旦被打破,就碎得比谁都快。因为完美让人失去了所有的防备。
那天是一一的生日,蛋炒饭已经热了四遍,孩子依然不见影子。
一天,两天,她急疯了,坐上班车就往大举林场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口气跑过大举山的,林子又密又湿,脚下是地毯一样软滑的蕨草,她摔了好几跤,终于穿过密林,来到奔腾的乌江边,她看到了小木屋,和坐在木屋门口喂小羊的向正德。
他爸,她绝望地跌坐在门槛上,号啕大哭,一一和二二不见了。
他抱起她,沉默地把粘在她头发上衣服上的粘粘草和枯枝杂叶一点点弄干净。
最后他居然嘟囔,跟侬讲过嘛,伐要去县城。
她停止了哭泣,茫然地看着他,他是在埋怨她吗?埋怨她不该去县城。一切都是她的错?他不想想,就算他高尚,他要把一辈子都献给祖国的水电事业,要守着这个破水文站,但他有什么资格把孩子的一生也困在这里?
一双小手在拉她。
妈妈。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三三。
几个月不见,这孩子长得越发漂亮了,大眼睛、白皮肤,又浓又密的头发。
凭什么三三长得这么好看?比一一、二二都好看,一一和二二的头发不像她也不像他,又软又黄,眼睛也细细地,胳膊和腿儿都细细地。
三三长得太好,长得太好的孩子是克哥哥和姐姐的。
她突然愤恨起来,恨眼前的一切,恨他把三三养得这么好,她却把孩子弄丢了,恨这个破水文站把一家人分成两半,恨乌江水,恨那个狗屁的还悬在半天云里摸不到看不着的水电站……
她恨不得一炸药包炸掉这个破地方。
她打掉三三的手,站起身来走出木屋。
霞光像血,映红一江奔腾的水,她的眼睛也充着血。
以后,你守你的水文站,我等我的孩子。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山崖,回过头指着他说,我和你不相干。
他隐忍、恐慌地停下脚步,带着深深的心痛犹豫不安地看着她,这眼神彻底激怒了她,他为什么不辩解、不反抗?他不正面回应她,那就是没把她当回事,没把一一和二二的失踪当回事,原来他心里永远只有他的水文站。
一时间,她和他的距离变得遥不可及。
每年中秋她总要埋头做桂花糕,因为一一和二二都爱吃。
可一一和二二始终没回来。
“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载着他们,他们在车上闹得那个疯啊,说是要去天安门……”所有人的表述都停留在此,再无下文。
她想不通——一辆轰隆隆响的车,六个大轮子、几吨重的大家伙,加上十三个活鲜鲜的孩子,叽叽喳喳,那么大的动静,怎么能就这样失踪了呢?就是掉进无边无际的海里,也总会冒个泡吧?!
像从天而降的咒语,时钟在这个夏天突然诡异地敲响某个既定的点,世界从此改变,她绝望、愤怒、暴躁,坐立不安。
玉水县医院里有一个不大的花园,长着枇杷树、鸡冠花,还有大簇大簇的指甲花、齐整整的万年青和四处攀爬的茉莉,这些植物成了县医院家属院里的孩子们躲猫猫的最佳场所。一一和二二也许也藏在里面?先是喊一声妈妈,然后迅速把身子缩回树或花丛后,等着被找到。她不断从诊室里冒出头来,一把漂亮的黑发在脑后左右直甩,那样子,仿佛确凿听见院子里有一一或二二在叫她。
医院里的所有人仿佛都在纵容她的寻找,在她失神的时候替她接诊病人,她不知道,她寻找的眼神狂乱、犀利、湿润,像只充满危险的母豹,带着要把世界撕碎的狂勇。
她不知道,她的行为正深深刺伤着李杜仲的心。
我忘不了童年时那场大雪,江边的野猴全都躲进了洞里,父亲沉默着,天地一片空寂,我站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不知道是我聋了,还是这个世界聋了。
直到有一天,李杜仲披着满身的雪花,咚地推开水文站管理办公室的门,碰出一丝声响。
所谓管理办公室,就是我和父亲的家。一栋木屋,一张木床,一个火炉,两个人,十七只羊。
要不你调回县里去,要不把三三接出去陪她。李杜仲对父亲说。
父亲抱着刚出生的小羊,说,山深路深水深,伐人愿意来,来的都想走。让三三去好伐啦?
父亲这一生注定会是悲剧,上海男人根深蒂固的那种自尊心使他丢失了一个平凡男人一辈子能拥有的所有小幸福。
很多年以后,他告诉我,当陈莲子跑到江边,告诉他一一和二二不见了时,在巨大的变故前,他比陈莲子还惶恐痛苦——他是孤身到贵州的,一一、二二和我,是他微薄的开枝散叶,是他的命。
所以,当陈莲子还有力气说话的时候,他已经被击倒了。他比她更加难过,她在玉水还有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可是他除了她和孩子,他什么都没有。
他的确恨陈莲子带着一一、二二进了城,扔下了他,他本以为我们一家人可以在乌江边上宁静安详地生活,偏偏陈莲子听到可以调进县城的消息兴奋得不得了……
亲人是什么?亲人就是在你最脆弱的时候可以依赖也可以攻击的人,他就是在那样悲伤的心境下,半懵懂半失智地讲出了那句话。那句话一讲出来他就知道收不回去了,原来贵州姑娘的爱和恨是那样蓬勃激烈,非白即黑,没有中间道路可通行。他错了,再也回不去。
但他不放弃等她。因为他爱她。
至于水文站,至于他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走进去再变成一个可爱可敬的老人走出来,其实也是跟上海男人的执着有关。
在来到贵州之前,他的人生根本没有贵州这个概念,他是为了水文站,为了国家建设那句誓言来的,整个贵州他除了这个水文站,除了知道这里会建起一座宏伟的水电站以外,他一无所知,水文站是一枚安全熟悉的蛋壳,他躲在这蛋壳里,与它呼吸与共,别无他想,也不敢做他想。
因为胆怯,他宁愿在乌江边守着宏伟而遥远的理想,给自己套上一件华丽的外衣,尽管那外衣很重,重得像盔甲,他也愿意。
他说,他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无私伟大,他只是孤独,只是害怕。
这是他酒醉以后的一次灵魂剖析,我静静聆听着,他的苦与痛、懦弱与伟大我感同身受,这是我在人世间最亲的人,最爱的人,最宝贵的人,我爱他,胜过世间所有孩子对父亲的爱。
因为他的孤独。
当这种年复一年的孤独叠加在烟波浩渺远离人烟的乌江水岸时,你会明白,那是比坐牢更自律也更自虐的孤独,那是比支边和当知青的城里青年更崇高更渺茫的孤独。
那天,叫李杜仲的男人牵着我艰难地走过大举林场,站在齐小腿肚深的雪地里,迎着漫天大雪等邮局的回程车,车老不来,只有一条细瘦的车印,无声地延伸到远方。
和李杜仲回到县城后,我不明白妈妈每天坐立不安是在找什么。
李杜仲点了点我脑门说,你妈妈是在找她的小宝贝。
他的手刚洗过,湿而润,带着淡淡的香皂味,还有苏打味,他说话的腔调和玉水人不一样,玉水说话快速短促,像玻璃珠掉在地上,他说话是轻慢稳沉的,带着不容人置疑的安全,我顿时就喜欢上了他。
去呀。他催促我。
我恍然大悟,一溜小跑,站在陈莲子对面的万年青丛边,朝她招手,开心地喊妈妈,在这里。
她看着我,表情呆滞,说,不是你。
我怯怯地喊妈妈。
她的目光从我脸上穿越而过,眼神淡寡。
我躲在堆满积雪的万年青丛里哭,李杜仲找到我,拉我到墙角,拿出一粒大白兔奶糖,把我抱在他膝盖上,用温软得近乎女人的手给我擦去眼泪。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睡在家里的床上了,妈妈正把一堆散发着苏打味的衣服放在我枕头边。
有一天晚上,她说,你回去吧。
妈妈?我从被窝探起身,疑惑地盯着她。
你进水文站去,陪你爸。陈莲子面无表情地说,我不要你陪,你一一哥哥和二二姐姐,很快就会回来。
说完,她转身出去了。
我跳下床去追她,门却被她哐地关上。
一整夜,我光脚站在床边,等着她进屋来哄我睡觉,她一直没有进来,我犟着劲等,想,也许,下一分钟,再下一分钟,她就进来了。
夜很黑,四周一片寂静,曾经听过的鬼故事全部浮现在眼前,厕所里给人递手纸的流着血的鬼手掌、墙壁里和泥砌的断尸、门缝里吸人血的鬼蜘蛛……我打着寒战,一动也不敢动,四周全部是警惕又贪婪的鬼怪,我藏在黑暗里,它们看不见我,可是我一动它们必定是看得见的,楼上有谁在咳嗽,不是人,是一个没有头的大个子,可是没有头,那声咳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窗外的悬铃木上吊着一颗颗小小的果实,明明是果实,却长着森森的獠牙,书桌上面那张围魏救赵的美女图,明明看不见,却听得到她的手正伸过来……
有人走过来,脚在地板上面飘,冲着我笑,用手卡住我的脖子,我透不过气,发不出声音,牙齿吓得嗒嗒打战,我想叫妈妈,快来救我。
却听到她在外屋的床上打起了轻轻的呼噜。
我在恐怖中哀求老天快点让我死掉,死掉以后我就会变成鬼,鬼是不用怕鬼的。
就这样,我在颤抖中等到了一线淡淡的曙色,它飞蛾一样飘进窗户,绕遍我全身,我的身体便像热水壶一样开始发烫,耳朵、眼睛甚至头发都开始熊熊燃烧。直到曙光挣脱山的束缚,一腾升到天空,天地一片红彤彤。
我挪了挪身体,动不了,再挪,还是动不了,等了好久,窗檐上的雪开始融化,我才挪动着冻得全身发麻的身体和僵硬的双脚走到外屋。
她躺在床上,抱着枕头沉睡,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站在床边看了她好久,越看越觉得那张脸模糊,鬼来了她不管我,我找她她不要我,我都差点死了,她居然能够睡得着觉。
她不再是我的妈妈,她只是陈莲子。
我昏昏沉沉摇摇晃晃打开门。
冬日的阳光扑面而来,差点把我扑摔到地上。
我一瘸一拐跑过红彤彤布满残雪的玉水河堤。
跑过红彤彤的玉米地。
挤过粮食局门口密密麻麻排队购米的红彤彤的人群……
我一直跑,跑到车站,挤上班车,售票员问我要票,我恶狠狠地冲着她磨牙,其实我不是凶她,我是难受,我的身体外面一层像是泡在冰里,里面五脏六腑却又被放在烈火上烤,我一定是快死了,恐惧催我不断地向着父亲的方向前进。
下车后我继续跑,结冰的小溪、泥泞的小路……一直跑过大举林场。
一整天我都在奔跑。
五百亩的大举林场安静得像个红色的梦,只有飕飕的风穿越过一层又一层的林海,我裹在风里,耳朵被烈火烤得嗡嗡响。
刚到江边,我脚下一滑,跌到江里,浪头像巨大的手掌将我打进水中。
最后一眼我看到高高的天上已经挂着一轻细瘦的月亮,月亮从没有那么漂亮迷人过……
江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我的耳朵嘴巴和鼻孔,渐渐地,我陷入一混浊安静如梦境的黄色,我看到不知是谁的头发在无声的寂静中飘浮,像水草优美地荡漾,水已经不是水,是一双大手,缓慢温柔地捂住我的嘴和耳朵……
我哑然失笑,冲着四周的黄色笑,从嘴里冒出一串串水泡,我笑我终于可以变成鬼了,变成一个可爱的水鬼,我不会害人,我会在他们游泳的时候跟他闹着玩,拉他们的腿,挠他们痒痒……
醒来第一眼我看到了父亲。
没有悬崖和江水,也没有月亮,只有熊熊的柴火,和我可爱的小羊,我正躺在水文站的木屋里。
父亲抱起我,喂我喝东西,那是一碗姜茶,又辣又甜,我听到牙齿叩在碗沿上的声音,嗒嗒嗒、当当当。
火很旺,地板热了,墙壁热了,小羊也热了,躲得远远的,咩咩冲我叫,抗议炉火的温度。
木屋成了一轮温暖的太阳,搭在椅子上的湿衣服冒着一团团白色的雾气,躺在这温暖里,我觉得自己像块被烘融化的酥麻糖,全身软塌塌的,仿佛每个毛孔都在说——睡吧,睡吧。
父亲紧紧抱着我,手慌乱地拍打我的脸,边哭边说伐要、伐要困觉……
眼泪滴在我脸上、耳朵里。
整夜,父亲不停用雪搓着我的额头、手心、脚心和肚脐,不停逼我喝姜茶。
天色发白的时候,我的烧奇迹般地退下去了,我攀着床边的窗框,像刚出壳的小鸡摇摇晃晃站起来。
窗外是初升的太阳。
这一生我再没有看到过像那一天看到的曙色——太阳壮美无比地从乌江的尽头喷薄而出,雾光水色之中,整个乌江峡谷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无数光线从天上射到江中,又从江中射到天上。
我浑身无力地沐浴在红色的霞光中,胸腔里充溢着莫名的刺痛,这刺痛既来自于高烧后的肺部,也来自于陡然成长的延展。
成长是一瞬间的事,我顿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会一直守在这里。
这大气磅礴的美,足以涤尽人心中最厚的积垢和最原始的俗念。
而也就在霞光照到父亲眼眶红肿的脸上那一刻,他在我面前突然矮了下去。
他直挺挺地摔倒在地板上,这一夜把本就孱弱的他累得、怕得、担忧得……
1970年,两个人的水文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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